周一,又是一个周一。
空气里弥漫着廉价速溶咖啡和打印机墨盒混合的古怪气味,构成了我过去五年工作日清晨的全部嗅觉记忆。
我叫林薇,二十八岁,在这家名叫“启航无限”的互联网初创公司,干了整整五年。
从公司只有三个人,在民房里办公开始,一直到目前,搬进了正经写字楼,有了二十多号人。
我桌上的绿萝已经换了三大盆,从生机勃勃到枯萎发黄,像极了我自己。
“林薇!林薇!”
老板张总的声音从他那间玻璃办公室里传出来,带着一种惯常的、不容置疑的急切。
我眼皮都没抬,左手在键盘上敲着代码,右手熟练地抓起鼠标,点开另一个窗口,处理着行政发来的报销单。
“林薇,我那个PPT呢?就是上次给天使投资人看的那个版本,赶紧发我一下。”
我心里冷笑一声。
哪个版本?为了见那个所谓的“天使投资人”,我前前后后改了十七个版本的PPT,每一版他都说“就快成了”。
结果呢?天使没见到,鸟屎倒是落了一窗。
“张总,十七个版本,您说的是哪个?”我扬声回了一句,手上动作没停。
办公室里响起一片细微的压抑着的偷笑声。
张总的玻璃门“哗啦”一声被拉开,他探出半个脑袋,头发梳得油亮,但眼里的血丝出卖了他昨晚可能又在哪个酒局上“为公司融资”了。
“就那个,最大气的那个版本!带动态效果的!”
我叹了口气,从一个命名为“最终最终真的不改了版”的文件夹里,拖出那个PPT,发了过去。
做完这一切,我才终于有空端起桌上那杯已经凉透了的咖啡,喝了一口。
苦得我直皱眉。
这日子,也跟这杯冷咖啡一样,又苦又涩,看不到一点甜头。
五年前,我大学刚毕业,被张总“改变世界”的豪情壮志忽悠了进来。
他说:“林薇啊,你目前是公司的元老,好好干,等公司上市了,你就是功臣,期权、分红,少不了你的!”
那时候我信了。
我一个人干着产品、行政、人事、甚至保洁的活。
公司没钱,我用自己的信用卡垫付服务器费用。
公司招不到人,我熬夜自学代码,把第一版APP硬是给做了出来。
同事电脑坏了,我修。打印机卡纸了,我通。办公室没水了,我扛。
客户发飙了,我去道歉。
五年,我的工资从三千涨到了六千。
在这个一线城市,六千块,刨去房租水电交通,我每个月都活得像个笑话。
每次我暗示该加薪了,张总就又开始新一轮的画饼。
“林薇,再坚持坚持,A轮融资马上就到位了!”
“林薇,我们很快就要盈利了,到时候给你换个title,薪资翻倍!”
“林薇,眼光要放长远,不要只看眼前这点小钱!”
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。
这些饼,又大又圆,就是吃不着。
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,是上周五。
公司新来的实习生,一个叫小雅的女孩,刚毕业,叽叽喳喳的,什么都不会。
那天下午茶时间,她凑到我身边,神秘兮兮地问:“薇姐,我听说你是公司的元老,工资肯定很高吧?”
我苦笑了一下,没说话。
她以为我默认了,一脸羡慕地说:“我刚来,试用期张总就给我开了五千五,他说转正了还能加。薇姐你肯定过万了吧?”
五千五。
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实习生。
那一瞬间,我感觉自己像个天大的傻子。
五年的青春,五年的拼命,最后就值这五百块的差价?
我胸口堵得厉害,像塞了一团湿透的棉花。
那天晚上,我回到我那个十平米的出租屋,对着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,第一次认真思考“辞职”这两个字。
以前不是没想过,但总被张总的饼和自己那点不甘心给拖住了。
我觉得自己付出了这么多,就这么走了,太亏了。
可目前我才清楚,不走,才是血本无归。
我打开电脑,没有修改简历,也没有投递任何岗位。
我只是新建了一个文档,敲下了两个字。
辞职信。
周一的早上,我把那封信打印出来,放在包里,它像一块烧红的炭,烫着我的手。
我需要一个契机,一个让我能把这封信毫无留恋地拍在张总桌子上的契机。
契机很快就来了。
上午十点,张总又召集全体开会。
又是老一套。
“兄弟们,我们正处在一个伟大的风口上!我们的产品,即将颠覆整个行业!”
他站在投影幕布前,唾沫横飞,激情澎湃。
同事们都低着头,有的在玩手机,有的眼神空洞,显然对这套说辞已经免疫了。
只有新来的实习生小雅,听得两眼放光,一脸崇拜。
我看着她,就像看到了五年前的自己。
真可悲。
“……所以,我希望大家,拿出你们的激情,拿出你们的拼劲!为了我们共同的梦想!钱,不是问题!公司绝对不会亏待任何一个有贡献的员工!”
张总讲到高潮处,用力一挥手。
我心底的冷笑已经快要溢出嘴角了。
不会亏待?
那我的五年算什么?
会议结束,张总把我单独留了下来。
我心里一动,来了。
他让我坐下,亲自给我倒了杯茶,茶叶末子在杯子里沉沉浮浮。
“林薇啊,”他语重心长地开口,“最近看你状态不太对啊,是不是有什么心事?”
我看着他,没说话。
“我知道,你跟公司一路走来,不容易,你的功劳,我都记在心里。”他开始铺垫了。
我静静地等着他的下一个“但是”。
“但是呢,公司目前还在创业阶段,资金紧张,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。你看,我们又招了新人,市场推广也要花钱……”
“所以呢?”我终于开口,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。
张总被我噎了一下,似乎没想到我这么直接。
他顿了顿,换上一副更诚恳的表情:“所以,希望你能理解公司的难处。再坚持一下,最多半年,不,三个月!融资一到,我第一个给你涨工资,涨大的!”
他又在画饼了。
还是那个熟悉的配方,熟悉的味道。
只是这一次,我不想再吃了。
我从包里,慢慢地,拿出了那封辞职信。
“张总。”我把它轻轻地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,推了过去。
“这是什么?”他愣住了。
“我的辞职信。”
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,从错愕到难以置信,最后变成了一种被冒犯的恼怒。
“林薇!你这是什么意思?闹脾气?”
“我没有闹脾气,张总。我想得很清楚。”
“就由于工资?我不是说了吗?马上就给你涨!”他声音大了起来,带着一丝威胁的意味,“你目前走了,去哪里找这么有前景的公司?你这五年的心血,就这么不要了?”
我看着他,突然觉得很可笑。
“张总,这五年,我加班将近三千个小时,没有一分钱加班费。我帮你垫付过七次服务器费用,总计一万八千多,你到目前还没还我。我为你改过一百二十三个版本的PPT,做过四十六份市场调研报告,修复过公司网站三百多次的bug。我甚至还帮你接过孩子,给你家漏水的马桶换过阀门。”
我每说一句,张总的脸色就难看一分。
“我想要的,从来不只是钱。我要的是尊重。”
“你目前跟我谈尊重?”他气笑了,“我给你平台,给你机会,让你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黄毛丫头成长到目前,这不是尊重?”
“张总,平台是相互的。是我,也是大家,撑起了你这个平台。”我站起身,“感谢你五年前给我机会。但是,路要向前走。”
“你!”他气得指着我,半天说不出话来。
“我的工作,我会在这一个月内交接清楚。下个月的今天,我不会再来了。”
说完,我转身,拉开他办公室的门,走了出去。
整个办公室鸦雀无声,所有人都抬起头,震惊地看着我。
我回到自己的座位,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。
那团堵在胸口的棉花,好像终于散开了。
世界,前所未有的清爽。
辞职信递上去之后,张总一连三天没跟我说一句话。
他看我的眼神,像在看一个叛徒。
他大致觉得,我在逼宫,在拿乔。
他以为,只要晾着我,我很快就会后悔,会自己跑去跟他道歉,收回那封信。
他太不了解我了。
或者说,他从来就没想过要了解任何一个员工。
在他眼里,我们都只是他宏伟蓝图上可以随时替换的螺丝钉。
我开始整理交接文档。
这一整理,我自己都吓了一跳。
从公司域名密码、服务器IP地址、数据库管理员账号,到合作方联系方式、各个项目的历史文档、甚至办公室打印机的维修电话、订桶装水的联系人……
密密麻麻,我写了整整三十页的Word文档。
我把文档发给了张总指定的接替我工作的同事,小李。
小李是个技术岗的男生,人很老实,但平时只负责写代码。
他看着那个文档,脸都白了。
“薇姐……这么多东西,原来都是你一个人在做?”
我笑了笑:“习惯就好了。”
他愁眉苦脸地说:“我……我看不懂啊。这个什么行政审批流程,还有这个,客户关系维护表……这都不是我的专业啊。”
“没事,你先看着,有什么不懂的随时问我。”
实则我心里清楚,这些东西,不是看文档就能学会的。
许多事情,是靠五年里踩过的无数个坑,熬过的无数个夜,积累下来的经验和直觉。
列如,A客户的负责人喜爱在周五下午三点后谈事情,由于那时候他心情最好。
B供应商的报价虚高,你得照着百分之三十去砍。
公司楼下的那家打印店,老板娘是你高中校友的表姐,提一下能打八折。
这些东西,怎么写进文档里?
张总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。
但他拉不下脸来找我。
于是,他采取了一种极其幼稚的方式——孤立我。
他开会,不叫我。
他组织聚餐,不通知我。
他甚至让行政把我的办公桌搬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,美其名曰“方便交接,不受打扰”。
同事们看我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。
有同情,有惋惜,也有一些人,开始刻意疏远我。
大致是怕被张总视为我的“同党”。
我无所谓。
这一个月,我过得异常轻松。
我每天准时上下班,到点就走,手机下班后就调成静音。
以前那些随时可能在深夜响起的夺命连环call,终于消失了。
我有时间去逛超市,给自己做一顿像样的晚饭。
我有时间去看一场电影,尽管是一个人。
我有时间把家里那只一直疏于陪伴的猫,抱在怀里,好好地撸一撸。
我发现,离开那个让我窒息的环境,天,真的没有塌下来。
反而更蓝了。
离职倒计时,还剩一周。
公司开始出现各种肉眼可见的混乱。
先是网站。
周一下午,网站突然崩溃了。
用户无法访问,后台也登录不进去。
小李满头大汗地捣鼓了两个小时,束手无策。
他跑过来,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我:“薇姐,你快来看看吧,我找不到问题在哪儿!”
我走过去,看了一眼报错代码。
“数据库连接池满了,重启一下服务就好了。”
“啊?就……就这么简单?”
“嗯。”
我轻描淡写地教他输了几个命令,服务重启,网站恢复正常。
小李看我的眼神,充满了崇拜。
张总在办公室里透过玻璃看到了这一幕,脸色铁青。
周三。
一个合作了三年的大客户,突然打电话过来投诉,说我们这个月提交的数据报告,错误百出。
负责这个客户的销售急得团团转。
这份报告,以前一直是我协助他整理和核对的。
我知道这个客户的数据模型有一个超级特殊的算法,必须手动校准几个参数。
我把这个细节写在了交接文档里,加粗标红。
但显然,没人看。
销售找到我,几乎是在哀求:“薇姐,我的好姐姐,你帮帮忙吧!这个客户要是丢了,我这个月的奖金就全泡汤了!”
我看着他,淡淡地说:“交接文档第十七页,第三段。我写得很清楚。”
说完,我戴上耳机,不再理他。
我不是圣母。
我已经仁至义尽。
周五,离我正式走人只剩最后一个工作日了。
公司财务突然发现,下个月的办公室租金和物业费还没交。
而负责跟物业对接的人,一直是我。
财务跑去问张总,张总大手一挥:“这点小事,让行政去办!”
结果行政小姑娘跑到物业中心,被人家一问三不知,灰溜溜地回来了。
她不知道要签哪个合同,不知道要走哪个流程,甚至不知道物业经理姓什么。
那天下午,整个公司都笼罩在一种诡异的低气压里。
每个人都像是没头的苍蝇,到处乱撞。
打印机又卡纸了,没人会修。
饮水机没水了,没人去换。
甚至连中午的外卖,都由于没人统一去前台拿,凉透了堆在那里。
这些,以前都是我的“分内之事”。
是我在处理完所有“正事”之后,顺手就做了的“小事”。
可目前我才发现,正是这些无数的“小事”,像毛细血管一样,维持着这个公司的正常运转。
而我,就是那个主心骨。
目前,主心骨要走了。
这个看似光鲜的公司,内里早已腐朽的骨架,终于要散架了。
下班的时候,张总第一次主动叫住了我。
他站在我面前,表情很复杂,有尴尬,有不甘,还有一丝藏不住的慌乱。
“林薇,”他清了清嗓子,“明天,是你最后一天了。”
“嗯。”我点头。
“那个……交接的事情,都弄完了吗?”
“文档都发给小李了。”
“我是说,那些……文档里写不下的东西。”他有些艰难地说。
我看着他,心里一片平静。
“张总,冰冻三尺,非一日之寒。许多东西,不是一天能交接完的。”
他沉默了。
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照进来,在他油亮的头发上镀了一层金边,看起来有些滑稽。
“林薇,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恳求,“要不……你再思考一下?”
“留下来,薪水,我立马给你涨!涨百分之三十!不,百分之五十!”
他终于撕下了他那张高傲的脸皮。
可惜,太晚了。
我笑了。
不是冷笑,也不是嘲笑。
是一种发自内心的,轻松的笑。
“张总,你知道吗?我上周去面试了一家新公司。”
他愣住了。
“他们给我开了目前两倍的薪水,双休,年终奖四个月。职位是产品总监。”
张总的眼睛猛地瞪大了。
“最重大的是,”我一字一句,清晰地说道,“他们的面试官,在面试的最后一分钟,对我说:‘林薇,我们看了你的履历,也了解了你之前的工作。我们认为,你是一个超级优秀的人才,我们很需要你。’”
需要。
这两个字,像一把钥匙,打开了我心里最后一道枷锁。
我在这家公司干了五年,张总从来没对我说过这两个字。
他只会说,“你能干”。
能干,和需要,是两回事。
能干,是工具。
需要,是伙伴。
“张总,再见。”
我没有再看他的表情,转过身,走出了这间我待了五年的办公室。
门外,晚霞满天。
我正式离职后的第一周,过得无比惬意。
我关掉了所有工作相关的app通知,退出了上百个工作群。
世界清静了。
我睡到自然醒,给我的猫“煤球”做了顿丰盛的猫饭。
然后去家附近的菜市场,买了新鲜的蔬菜和鱼。
我甚至有闲心,跟着网上的视频,学做一直想尝试的惠灵顿牛排。
虽然最后卖相有点惨不忍睹,但味道还不错。
我一边吃着牛排,一边刷着朋友圈。
看到了前同事发的动态。
有人在抱怨:“新来的行政连怎么换打印机硒鼓都不知道,服了。”
有人在吐槽:“这周的周报模板又改了?谁能告知我到底用哪个版本?”
还有人发了一张办公室的图,饮水机上空空如也,配文:“今天,你喝上水了吗?”
我笑了笑,点了个赞,然后划过。
这些,都与我无关了。
我开始认真地修改我的简历,海投。
很快,就有好几家公司联系我面试。
我不再像以前那样,由于一份六千块的工作就感恩戴德。
我目前很清楚自己的价值。
我有五年的互联网从业经验,从产品到技术,从运营到管理,我几乎是个全能手。
我欠缺的,只是一个好的平台和一份与之匹配的薪资。
面试了几家之后,我最终选定了那家给我开了产品总监职位的公司。
这是一家B轮融资已经完成的成长型公司,业务方向我很看好,团队氛围也很好。
最重大的是,他们的CEO,一个看起来很干练的女性,在面试的最后,跟我聊的不是什么“梦想”和“情怀”。
她跟我聊的是公司的期权池、晋升机制和KPI考核标准。
她把所有东西都摊在明面上,清清楚楚,明清楚白。
这让我感到无比的安心。
我喜爱这种职业化的坦诚,而不是虚无缥缈的画饼。
我签了offer,下下周一正式入职。
我终于可以,开始一段全新的职业生涯了。
不过,我的旧东家,显然没打算这么轻易地放过我。
我离职后的第二周,麻烦开始找上门。
第一个电话,是小李打来的。
“薇姐,救命啊!”他声音都快哭了,“公司服务器又崩了!这次重启也没用!”
我皱了皱眉:“报错信息是什么?”
他念了一串代码。
我一听就清楚了:“是缓存攻击。有人在恶意刷你们的接口。你们的防火墙规则太老了,得更新。”
“啊?那……那怎么更新啊?”
“这个……三言两语说不清楚。得看日志,分析攻击源,然后写新的规则。这是个技术活。”
“薇姐,你能不能……回来一趟?张总说,给你算加班费,三倍!”
我沉默了。
回去?
回到那个让我压抑了五年的地方?
“小李,”我缓缓开口,“我已经离职了。我没有义务再处理公司的事情。”
“可是……可是公司目前除了你,没人会弄这个啊!”
“那就招一个会的人。或者,找专业的网络安全公司。”
“薇姐,你就帮帮我们这一次吧!算我求你了!”
听着他卑微的恳求,我心里有些不忍。
小李人不错,只是技术能力有限。
但理智告知我,我不能心软。
一旦我这次回去了,就会有下一次,下下次。
我将永远无法摆脱这个泥潭。
“抱歉,小李。我帮不了你。”
我狠下心,挂了电话。
没过多久,第二个电话来了。
是财务刘姐。
“林薇啊,你可算接电话了!”刘姐的语气很焦急,“税务局的人来了,要查我们去年的账。可你之前整理的那些凭证和发票,我找不到了!你放哪儿了?”
我深吸一口气。
那些资料,我离职前专门用一个文件箱装好,贴上标签,放在了储藏室的铁皮柜里。
这些,我也清清楚楚地写在了交接文档里。
“刘姐,在我交接文档的第二十三页,有详细说明。就在储藏室左手边第三个铁皮柜的上层。”
“储藏室?天哪,那里堆得跟垃圾场一样,谁找得到啊!”
“我当时放的时候,还拍了照片,一起放在交接文档的附件里了。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。
“哦……哦,好,我再去找找。”刘姐悻悻地挂了电话。
我靠在沙发上,感觉有些疲惫。
这些人,但凡有一个人,在我离职前,认真看过一眼我写的文档,都不会出现目前这些情况。
他们总觉得,我的工作,没什么技术含量,谁都能干。
目前,现实给了他们一记响亮的耳光。
第三个电话,终于轮到张总了。
他的号码,我早就想拉黑了,但一直没下得去手。
毕竟,也算是我职业生涯的第一个老板。
“林薇。”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沙哑,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。
“张总。”
“你什么意思?服务器的事情,财务的事情,你是不是故意的?”他质问道。
我被他气笑了。
“张总,我离职前,花了两周时间,写了三十页的交接文档,每一个细节都写得清清楚楚。是你们自己,没有一个人当回事。”
“你那破文档有什么用!目前公司都快瘫痪了!”他开始咆哮。
“那不是我的问题。”我的声音冷了下来,“是你管理的问题。你把一个公司的命脉,系在一个人身上,五年,都没有想过做任何风险备份。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管理失职。”
“你……”他被我怼得说不出话。
“张总,我言尽于此。后来,请不要再由于公司的事情联系我了。我们之间,已经没有任何工作关系了。”
说完,我直接挂断了电话。
然后,毫不犹豫地,把他的号码,拖进了黑名单。
世界,彻底清静了。
我以为事情会就此告一段落。
我太天真了。
张总的能量,或者说,他的脸皮厚度,超出了我的想象。
两天后,一个周末的傍晚,我正在厨房里哼着歌准备晚饭。
门铃响了。
我有些疑惑,我住的地方,平时很少有朋友来。
我通过猫眼往外一看,心脏猛地一缩。
张总。
他竟然找到了我的住处。
他怎么会知道我住在这里?
我瞬间想起来,入职时填写的员工信息表,上面有我的家庭住址。
这个混蛋!
我站在门后,一动不动,假装家里没人。
门铃锲而不舍地响着。
“林薇!我知道你在里面!开门!我们谈谈!”
他的声音穿透门板,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。
邻居家的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,有人在探头探脑。
我感觉一阵屈辱和愤怒。
我不想把事情闹得这么难看。
我深吸一口气,猛地拉开了门。
“张总,你到底想干什么?”我堵在门口,冷冷地看着他。
他看起来比前几天更憔悴了,头发乱糟糟的,西装也皱巴巴的。
他手里还提着一个果篮,看起来廉价又滑稽。
“林薇,我们进去谈,行吗?”他挤出一个笑容,想往里走。
我伸手拦住了他。
“就在这里说。说完请你马上离开。”
我的强硬让他有些意外。
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,随即化为一丝恼怒。
“林薇,你非要这么绝情吗?好歹我们也是同事一场!”
“同事?张总,我可不敢高攀。在你眼里,我恐怕连个工具都算不上吧?”
他脸色变了变,似乎想发作,但最终还是忍住了。
“行,行,我承认,以前是我不对,是我疏忽了你。我给你道歉,行了吧?”
他从牙缝里挤出“道歉”两个字。
我看着他,觉得讽刺至极。
如果道歉有用,还要警察干嘛?
“我今天来,是带着诚意来的。”他把那个果篮往前递了递。
我没接。
“林薇,回公司吧。”他终于说出了目的。
“我们那个大客户,陈总,你知道的,下周要来公司考察,准备签一份三年的大合同。这个项目,从头到尾都是你跟的,里面的细节只有你最清楚。目前负责的团队,把事情搞得一团糟,陈总那边很不满意,说如果下周看不到满意的方案,合作就撤销。”
我心里毫无波澜。
陈总那个项目,我熬了三个月的通宵,才把方案做出来。
里面的每一个数据,每一个逻辑,都刻在我的脑子里。
“这个项目要是黄了,公司就完了,林薇。你忍心看着你奋斗了五年的地方,就这么倒下吗?”
他又开始打感情牌了。
“张总,公司是你一个人的,不是我的。它倒不倒,与我无关。”
“你!”他的耐心似乎到了极限,“林薇,你别给脸不要脸!你真以为你有多重大?离开你,地球就不转了?”
“地球会转,但你的公司,可能真的转不动了。”我平静地回敬他。
“好,好,你说吧,你到底想要什么?”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,语气软了下来,“钱?职位?你说,只要我能给的,都满足你!”
他以为,我还是那个可以用钱和空头支票收买的傻瓜。
“我想要的,你给不了。”
“你都没说,怎么知道我给不了?你说!是薪水翻两倍?还是三倍?或者,我给你副总的职位!”他急切地抛出筹码。
我摇了摇头。
“张总,我累了。”
“我不想再每天提心吊胆地猜,你今天画的饼,明天会不会兑现。”
“我不想再用我的健康和尊严,去换你那句虚无缥缈的‘公司上市了,少不了你的’。”
“我想要的,是一个能把我当人看,而不是当驴使唤的环境。是一个能让我的付出,得到及时、公正回报的机制。是一个,能让我看到未来的地方。”
“这些,你能给吗?”
我盯着他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问。
他张了张嘴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由于他知道,他给不了。
他的骨子里,就是一个只想榨干员工,却不愿分享利益的资本家。
“所以,请你离开吧,张总。”我下了逐客令,“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。不然,我会报警。”
“你……”他指着我,气得浑身发抖。
最终,他把那个果篮,狠狠地砸在了地上。
水果滚了一地。
“林薇,你会后悔的!”
他撂下这句狠话,转身,狼狈地走了。
我看着他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,没有丝毫的快感。
只有一种,尘埃落定的疲惫。
我关上门,靠在门板上,缓缓地滑坐到地上。
眼泪,毫无预兆地流了下来。
为我那死去的五年。
也为我,新生的自己。
在新公司入职的前一天,我接到了前同事小王的电话。
小王是个刚毕业的女孩,性格有些内向,平时在公司不太说话,但工作很认真。
我以前带过她一段时间,关系还不错。
“薇姐,你……有空吗?我想请你喝杯咖啡。”她的声音有些犹豫。
我答应了。
我们约在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馆。
我到的时候,她已经在了,面前放着一杯没怎么动的拿铁。
看到我,她显得有些局促不安。
“薇姐。”
“怎么了?看你好像有心事。”我坐下来,点了杯美式。
她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,低着头,小声说:“公司……可能要不行了。”
我端着杯子的手顿了一下,但并不意外。
“陈总那个项目,黄了。”
“嗯。”
“上周,张总带着新的项目组去给陈总汇报,结果被骂得狗血淋头。方案里的数据有好几处硬伤,连最基本的客户需求都没搞清楚。陈总当场就说,跟我们这种不专业的公司,没什么好谈的。”
我默默地听着。
“然后……公司这个月的工资,到目前还没发。”小王的声音更低了,“财务刘姐说,账上没钱了。陈总那笔合同款,是公司最后的救命稻草。”
“张总呢?”
“他……他好几天没来公司了。听说是到处去借钱了,但好像没借到。”小王抬起头,眼睛红红的,“薇姐,公司好多人都在准备辞职了。我也在看新的工作机会。”
我看着她,这个曾经对公司充满幻想的女孩,如今也一脸疲惫和失望。
“薇姐,我今天找你,是想跟你说声谢谢。”
“谢我什么?”我有些不解。
“谢谢你当初的离开。”她鼓起勇气,直视着我,“你走的时候,我们都觉得你太冲动了。但目前我们才清楚,你才是最清醒的那个。”
“你的离开,像一面镜子,照出了这家公司到底有多烂,也照出了我们自己到底有多傻。”
“我们总想着,再忍一忍,再等等,说不定就好了。可结果呢,只是越陷越深。”
她的话,让我心里五味杂陈。
“薇姐,你说,我们是不是特别没用?”她眼眶里的泪水在打转。
我摇了摇头,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。
“不。你们只是太善良,太有责任心了。但有时候,善良要给对人,责任心也要给对地方。”
“一份工作,第一是谋生的手段,其次才是实现价值的地方。如果它连最基本的生存保障和人格尊重都给不了你,那它就一文不值。”
“及时止损,是成年人最重大的能力之一。”
小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,擦了擦眼泪。
“薇姐,你目前……还好吗?”
我笑了笑,喝了一口苦涩的美式咖啡。
“挺好的。明天,我就要去新公司报到了。”
“真好。”她由衷地替我高兴。
我们又聊了一会儿,聊了聊她找工作遇到的困难,我给她提了一些提议。
临走时,她突然想起了什么,对我说:“对了,薇姐,有件事,我不知道该不该说。”
“你说。”
“你走之后,张总让小李格式化你的电脑。但是……小李没舍得,他偷偷把你的硬盘内容都备份下来了。”
我愣住了。
“他说,你电脑里有许多你以前写的技术笔记和心得,还有……你给公司第一版APP写的全部源代码。他说,这些东西,不该就这么没了。”
我的心,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。
有点酸,有点暖。
原来,在这家冷冰冰的公司里,还是有人,记得我的好。
“薇姐,你放心,他没跟任何人说。他只是觉得,那是你的心血。”
我点了点头,对她说:“帮我谢谢他。”
“嗯!”
告别了小王,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。
路边的梧桐树,叶子已经开始泛黄。
秋天要来了。
一个收获的季节。
也是一个,告别的季节。
我回头,看了一眼远处那栋写字楼。
“启航无限”。
多好的名字。
可惜,它的航程,已经到头了。
而我,林薇,我的航程,才刚刚开始。
新公司的节奏很快,但一切都井井有条。
我的直属领导,就是那位面试我的女CEO,叫苏晴。
她是个雷厉风行的人,说话做事,干脆利落,从不拖泥带水。
第一天入职,她就带着我熟悉了公司的所有部门,介绍了核心团队的成员。
然后,她给了我一份详细的产品规划文档,和未来三个季度的战略目标。
所有的一切,都清晰、透明。
我很快就进入了工作状态。
我带领一个五人的产品团队,负责公司核心业务线的迭代和优化。
我的同事们,都很专业,也很有活力。
我们开会,没有废话,直奔主题。
我们讨论,可以争得面红耳赤,但对事不对人。
我们加班,但公司会给足加班费,并且第二天可以调休。
在这里,我感受到了久违的,被尊重和被需要的感觉。
我的每一份努力,都能被看见。
我的每一个想法,都能被认真倾听。
我不再需要去通马桶,修打印机,或者帮老板接孩子。
我只需要,做好我分内的事情,把我的专业能力,发挥到极致。
这种纯粹的、专注于工作的快乐,是我从未体验过的。
工作之余,我的生活也变得丰富起来。
我报了一个周末的陶艺班,学着捏一些奇形怪状的杯子和碗。
我开始坚持去健身房,马甲线虽然还没练出来,但精神状态好了许多。
我还捡起了搁置多年的画笔,在阳台上支起画架,画窗外的云,画楼下的野猫,画我自己的生活。
我的工资,足够我支付这一切,并且还有结余。
我甚至开始规划,在年底,给自己放一个长假,去西藏,或者去冰岛,看一看这个世界。
我好像,重新活了过来。
有一天中午,我和同事在楼下餐厅吃饭。
无意中,听到了邻桌的人在聊天。
“哎,听说了吗?启航无限,倒闭了。”
“早就该倒了。老板就是个画饼的骗子,把员工当傻子。”
“可惜了,他们最早那个APP,实则做得还不错。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,越做越烂。”
“核心创始人都跑了,能不烂吗?”
我默默地吃着饭,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。
心里,却是一片平静。
那个曾经让我魂牵梦绕、爱恨交织的地方,如今,已经成了一个与我无关的商业八卦。
吃完饭,我收到了小李发来的一条微信。
“薇姐,我入职新公司了。谢谢你之前的推荐。”
我笑了笑,回他:“加油。”
过了一会儿,他又发来一条。
“薇姐,有件事,我觉得还是应该告知你。张总……他把公司的源代码,打包卖给了一个外包公司。包括你最早写的那一版。”
我的心,沉了一下。
“卖了多少钱?”
“二十万。”
二十万。
我五年的心血,我熬过无数个夜晚,敲下的几十万行代码,最后,只值二十万。
而这二十万,还进了他自己的腰包。
我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是愤怒?是不甘?
好像都不是。
只剩下一种,巨大的荒谬感。
“薇姐,你别悲伤。”小李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情绪,“他……他会遭报应的。”
我关掉手机,走到办公室的落地窗前。
窗外,是这座城市繁华的CBD。
高楼林立,车水马龙。
每个人,都在为了自己的生活,奔波忙碌。
张总,只是这洪流中,一个微不足道的、失败的投机者。
而我,曾经是他投机生涯里,一枚被利用得最顺手的棋子。
目前,棋子跳出了棋盘。
有了自己的天地。
这就够了。
至于那些过去的是非对错,恩怨情仇,就让它们,随风而去吧。
手机又震动了一下。
是苏晴发来的。
“林薇,晚上有个庆功宴,庆祝我们产品新版本上线,数据超预期。别忘了。”
我笑了。
“收到,苏总。”
我转过身,回到我的工位上。
电脑屏幕上,是我们团队一起做出来的产品界面。
简洁,流畅,充满了生命力。
右下角,弹出了一个用户反馈。
“这个新功能太棒了!解决了我的大问题!给你们的产品经理加鸡腿!”
我看着那行字,眼眶,突然有些湿润。
这,才是我想要的。
这,才是我工作的意义。
我不再是谁的螺丝钉,谁的便利贴。
我,是林薇。
一个产品总监。
一个,靠自己的能力,创造价值,也赢得尊重的人。
我的未来,启航,无限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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